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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戈的知物而喜

2013-07-23 10:45:10   来源:http://www.douban.com/note/289801207/

        我有一个灰绿色封皮的便笺本,内页是仿牛皮纸的色彩,巴掌大小,厚实的一摞,带来带去十分方便。有时候在上面记些东西,看书做一点笔记,黑色签字笔,笔头落在纸上,沙沙的、蚕食桑叶的声音,又恍似春夜细雨。
  用这样的开头来写一本书的读后感,颇为奇怪而啰喧,但用于黎戈的书,我却觉得并非不宜,且忍不住再加上几句:读这本书,是暴雨时至的夏日午后,远近高低的树木被雨水冲刷过,绿意郁勃,苍翠翻盈。读几页书,歇下来,站在高楼上远眺,心里难得的安静,可以无视就在下面马路上,慌乱的行人、鸣笛抢道堵成一团糟的车辆们了。黎戈的书里,就有这一种让人沉静体味细物、季节与阅读之美的力量。
  日本人讲物哀,感物体情,万物自有情致,内里满是委婉细致、对世间的珍惜,是因珍惜而反不便明说的生命欣悦。读黎戈的书,我常常想到的两个字,却是“物喜”。一页页翻读《因自由而美丽》,翻到后来,果然看到有一章节便唤作“物喜”,顿时小得意了一下。但日式的物哀,常常通向幽寂,而黎戈的知物而喜里,有一处认真的发力点,一团执拗的取暖带。
  写作的人,都是感情丰富的人,但只此不够。仅有丰富的感情,会让生活失去方向与准头。这是多愁善感绝非对一成年人好形容的原因。很多人年轻时都“文艺”过,其实只是荷尔蒙无处安放的激荡,心灵尚保留着童贞年代的天真,一旦被社会教训,被生活勒索,一点“文艺”气顿时烟消云散。并反过来将文艺当成一种“病”。弄得文艺好像普通人精神上的出天花。文艺青年在今天绝非好词儿。
  黎戈从不惮于自称感情丰富与“文艺”。感情丰富正好帮她体验更深更广。文艺于她也非浮皮潦草的一过,是与凡俗烟火互相呼应,不离不弃,所以结实有力,可以作为人生的支撑,成为创造力的泉眼。就如墨与颜料,濡进素绢,化解不开,有人是一塌糊涂莫明所以,有人却随手就是一幅鲜明个人风格与感染力的丹青。
  一切来源于认真:“一个以真皮层去活的人,才会嗅到花的香,看到云的出岫,惊觉雨水的冰凉。”她说道。真皮层敏感,痛感也会同样强烈。哀与喜,都来得更密集,也更寻常。
  她写梅雨季,冒天下之大不韪地说,最爱的便是这季节了。人家都道粘腻霉晦,她注意的却是气息。栀子、玉兰、茉莉、珠兰,每种植物的气味,都有属于自己的气场。苦楝花下,恰可以回味比尔•波特的隐士书,“与君共朝夕,足以解世味。”金银花是晨曦之味,气质清刚如红楼梦中的探春。合欢香来是一片娇憨的甜云。女贞是野蛮女友……还有六神花露水、蚊香、雨气、湖风,甚至驱蚊水!
  会觉得是多么清闲的人,才有如此丰富灵敏的感官?但我看她前后作品中透露的信息,一样为柴米油盐奔忙,为五十斤大米的折扣价,不辞辛劳亲自扛上楼梯,在家务的闲暇里写作。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宠女子,连爱好品研咖啡与进口香水的“小资”都算不上——她初居南京,创业理想是开个鸭脖子店。
  予她“物喜”的,多半是平民的、自然的、素朴的、带市井烟火味的。如她自己所说,是个生活成本很低的人,拥有的是低碳型喜悦。“低碳”这个词,如今说来也是用滥。但黎戈说,我就觉得自然且亲切。还是因为那句话:唯认真二字。
  汤显祖曾自承:“我平时只为认真,所以做官做家,都不起耳。”但他认真地做人,作文,写传奇,写了那么瑰丽绝代的“临川四梦”。这类的人,这类的书,对仕途经济乃至发家致富自是毫无裨益。但本也非为功利而存在的。他们面向的,是不辞生活之微末,是不惧生命之博宏,从而领万物之有情。
  “死生事大,岂容你骄矜,而一个和死亡擦身而过的人,才知道一蔬一饭,平安喜乐,都是神赐,当思珍惜。”黎戈在书中说道。又借用朱天文的话:“我既不是保守派,也不是激进派,只是存活派。而生命的喜悦,不仅是创作的源泉,也让人不忧不惧。”
  她对事物的有喜,前景是活着之欢愉,背景是生死之寂寥,如长天里一抹纤白微云,如风吹过千树万树的叶子,翻阅浅浅深深无限层次的绿,有生机,有力度,也有怅惘。
  黎戈聪敏,看人看事清明。书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书评。评书,兼及人事,往往一针见血,但不刻薄。准确地说,不故作刻薄。她自己也说,“直觉准嘴又快的人,容易刻薄。”“刻薄话像芭蕾,低成本、高效,而且有幽默感,易于启动文本。”但刻薄绝对不是一种值得提倡的品质。她说鲁迅、钱钟书、张爱玲、王小波,近代四个最好的作家,哪一个不刻薄?这四个人在生活中,都有笃厚处。她更推崇的是这种:“经历了世事,体恤人情,对人有充沛的理解力,可以消化一切丑恶。这种温情,来得比较坚实,而且持久。”评及书、人、事,实事求是,坦诚地说出感受,不避讳,亦不自作发散。是入微而又宽厚的一种贴身阅读,明晓事理,又终有体谅,是为文的节制,说到底还是为人的修养。
  黎戈有考据癖,好格物之趣。“仰观天地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亦足以畅叙幽情。”颇有接六朝风雅之兴。而风雅不可附庸,更可能只是忠于自我内心的平实乐趣。这乐趣经过阅读、体会、加工转化,成了她自己的一种气质,呈现一种书卷气后的天真烂漫。
  “说穿了,看书,是要看人。一个个兴致勃勃、枝叶丰满的人。”
  “半夜伺候鸟食的、拜蛐蛐的、逃课玩老鹰的、奔个几里地追獾狗的(王世襄),摇了小船采菖蒲的,冻得半死摘苹果的(梭罗);为了好吃,可以组团飘洋过海,把罐装酱油背到外景地的(蔡澜)。他们会为微物而情动,有强烈的生活之爱,以及感动的热情。多么令人欢喜的生命力啊!”
  和活泼泼的欢喜并驱,黎戈的文字,在这本书里,依然通透、摇曳、六感纷沓,叫人应接不暇。文字确实有色彩与气味,如她所说。而黎戈的文字,则往往让我联想起长夏草木,是一片青朴,含蓄而多变之色,为阳光与水气所蒸,散发出微带苦意的香。读者也好,作者自己也好,对这香气有持久的信心,因为知道结结实实的,根系是扎在土里。
  上次去南京,正好是入伏的那天。南京正在修地铁,车开到新街口一带,赶上交通高峰,懵懂撞入战场,不辨敌我地混战一番,终于弃车而走。南京的梧桐有名,有的路两边有梧桐,遮阴避日,便可安详步行。有的路两边却是空荡荡,就被烈日之箭矢追得狼奔豖突。
  好容易到了城南,老房子正在拆迁,简直断壁残垣。在疑似垃圾堆的物体旁吃了一顿向往以久的老太皮肚面——也就是这次来的目的。仓皇回奔的路上,见到章云鸭子店,一路少人,店门也半掩。然恍兮偬兮,就觉得熟悉。觉得一定是很美味。天太热,也没敢买。
  回来之后,忽然一拍脑袋,想起来是黎戈书上说过的。“梅雨季最喜欢做的事,是和N去老城南闲晃,建议老宅或旧书店……半朽的老房子散发出腐木的气味。老梧桐鲜翠欲滴,章云家的鸭子店客流如云。”
  那是黎戈的南京,我想。尽管时代变化之快匪夷所思,或者干脆说简直是匪夷所为,我们眼见的,已与她记录的大不一致。不经意的,从她的书中,我们已经心中存下了它的旧影。对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城市,产生向往与眷恋,这是黎戈的书,给一个阅读者,带来的意外的、美好副作用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