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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出老天爷写就的故事

2013-08-30 15:06:55   来源:

    本文是锺文音谈“台湾百年物语三部曲”之《短歌行》的创作心得,分为“作者自述”和“对十个问题的回答”两部分。我们将访谈内容整理为如下文字,分享给诸位读者。


《短歌行》自述

    《短歌行》距离二○○七年预定的出版时间表慢了近三年。书写不断在变化中,原因是现实变化,困境丛生,为了解决生活难题,心情常被困住了,于是写作时间也随之拉长。

    《短歌行》横跨的时空从日据时代写到我搁笔的那一刻:二○○九年十一月九日。

    此书总字数约三十万字,比计划里的十五万字到二十万字,已超过甚多,所以决定把所有有关以女性为叙述主轴的书写全放置在第三部曲《伤歌行》。

    原本这岛屿百年三部曲的写作计划是以年代来作分割,但在漫长的写作时空里发现,我笔下的人物甚多,近几年发生的事也往往在过去的事件即有预言寓言的揭露,为了让新旧时空有交错对照,让时空呈现纵深对比,因而我决定不以年代来切割三部曲,而改以男声女腔作为划分。

    当然,以性别作为叙述的切割,并无法真正划开男声或女腔,只能说主要人物的轴线是采男性叙述,小说里当然还是有许多女性人物叙述,毕竟这是以家族兴衰幻灭为基底的小说,一个家族必然牵涉许多成员与历史背景。

    因此《短歌行》副标是──男声之都。之后的第三部曲《伤歌行》副标是──女腔之城。

    不同的性别,一起发声,各自表述着同一个历史时空与事件,将呈现出不同的关注面与心理状态。

    这是我真正想呈现的人之处境,至于历史事件只是背景,或者该说我关注更多的是际遇与人面临际遇的选择

    除了以男性观点来写《短歌行》外,也以”“”“不同的叙述位置来呈现小人物的各异时空与心理状态。

    小说分成三大卷:卷壹──他无法安眠的时代,卷贰──没有影子的你,卷叁──我猪牛变色。每大卷里,再切割细分成许多小单元故事。卷壹主要人物是被枪决于白色恐怖的锺家爱子锺声,与活到二十一世纪搭过高铁的锺家最末长辈叔公:锺流。以此两个人物为主轴,穿插带出整个百年家族的苍衰与新生,最后看似毁灭,其实是新生

    小说并不采取传统的单一人物说到底的叙述手法,而是以多声人物为说故事的手法。有点像是全景书写办案手法,将每个牵涉历史时空的人物都有机会叙述一段。在篇章的分段上则又带着古典性,采类似章回小说的篇目,每一单元都各有人物开场。此为这本书小说的主要内容架构大纲。


对锺文音创作的十个提问

   
一问:小说里的名字都经过处理,且名字有着意涵,是刻意的?

    锺:对,除了保有几个真实人物的姓名以加深历史的舞台颜色外,其余都是拟仿名,因为这本书不是我的家族故事,只是一个家族的际遇故事。

    小说里的母系家,是一个变形的世界,也是一种经过转化的书写。舒也非我母系的姓,也是一种假借。

    名字的趣味性一直是我觉得可以反映时空的,你看现在的小孩哪一个名字不是取得很造作,我有很多朋友我只知他们的英文名字却不知中文名,就像过去日据时代,有人只叫日名一样,但日本却带有一种原罪色彩。

    每个年代,名字其实细看都有背景的差异,就像地名的更替。我阿姨到现在仍被叫妖死客富米,我甚至不知道她们的中文名字,但也不知道她们的日文怎么写,这就有趣了,被叫了一生的名字却和书写无关,和身份证名字无关。就像原住民被汉化。台湾过去叫台生的人很多,却没有人叫陆生”“日生,于是我在这本小说里故意出现叫日生的人,一个拓印日本时代印记的孩子。

 

   
    二问:锺小娜这个角色在首部曲《艳歌行》里有占了大半的书写,在《短歌行》里,这个晚辈孙女似乎具有十足跑龙套的趣味,是否此角色将贯穿这三部曲?

    锺:是这样没错,我的书写计划里,即希望这三部曲有个角色完全场,由此角色串连三部曲,因此三部曲的开头与结尾都由锺小娜出场。形成三部曲各自独立却又有隐隐的丝线将它们绑在一起,同时也让这角色可以以当代人的身份来对照历史旧人

 


    三问:若有人问这书真实与虚构?你会怎么回答?

    锺:这问题老是有人问我,几乎每一部书出来就有人问。其实很多人觉得我写的像是真实发生在身上的故事,那是因为腔调的关系,我总是不吝惜让介入小说世界里,由于近距离发音,以至于很多人觉得我写的都是真实发生的事。当然不是,小说藉由很多方式来切入小说版图,或许我们可以说,真实是虚构,虚构是真实,凡所有书写都是虚构比较合乎小说接口。(但小说的虚构却又是比真实还真实,这只有写小说者可以知道谎言之迂回妙用)。

 


    四问:有些人物在你的其他作品里也曾有惊鸿一瞥的出现过,比如大舅舅于《在河左岸》一书有短暂几行的现身,三叔公
叔公也曾在《昨日重现》里有过短暂几页的现身,余如虎妹和若隐也曾有若干点滴在其他小说里提及。这次扩大书写,是否有为历史作辩证之想?

    锺:片段出现在其他的书写是很常发生的,因为书写总是在当时有未尽之处,或者主配角易位之故,或者因体例不同所致。比如《在河左岸》的小说主述者是小女孩与母亲,因而大舅舅就只是几段话带过。而《昨日重现》是散文体,且是以对象来带出人物故事,差异性很大。我写《昨日重现》时因为散文体的关系而感到绑手绑脚,有些书写很难发挥(甚至有些家乡耆老口述给我的数据也非正确,放在散文体里就有真实的问题)。但在这本《短歌行》里就没有这样的问题,因为以小说体呈现,小说人物的心理世界是可以和现实产生断裂的,可以容许许多交错的假想,遐想。

 


    五问:你说过《艳歌行》写的是一九八九年后的青春艳事,以当代城市风月图为主调性。那么你为《短歌行》如何定调?这部《短歌行》似乎特别着重于写疾病语言的今昔谬境,为什么会聚焦在此?

    锺:《艳歌行》将艳事写得很长,写了四百多页的城市男女青春情色图,有书评说写两百页应就够了,但我认为恰好相反,不写那么多的不足以写出后的腐朽,最好是读到的极致而产生的呕吐感,那是我当时认为写情色可以写到这般作呕地步,如此很符合当代人的情色众生相。而《短歌行》一样写得很长,写这么的时空其实恰好是为了对应那个年代人的青春之,他们的人生有各种的:爱情短,理想短,甚至生命也短。就是活得长的代表人物:锺流,最后也头脑不清了。

    “是《短歌行》的时空调性,至于下一部曲《伤歌行》就是以为小说的浓度了。这是我对台湾近代人物之”“”“各有不等浓度之描写。

    《艳歌行》曾被评论家说潮湿味浓,曾有人问我往后二部曲如何继续延伸第一部曲之情色感官感,于是我以作为结尾,终曲就是的接续,也间接带出一个家族终因人性的沉沦而注定分崩离析。

    《短歌行》聚焦写疾病,我总认为人的一生就是一个疾病的历史,疾病又是一个人欲望的总结与反映。《短歌行》常开章是写葬礼,到了《伤歌行》的女部,我会以婚礼为篇章的开始。

    语言和名字一样,都有不同年代的当代性,想写出这种谬境的背后心理。我记得小时候家乡有人学讲北京话而咬到舌头,但一个在二仑乡下讲出一口标准北京话的人怎么看就是怪,但那是时代的变形人生。

    《短歌行》写很多正常者的各种变形,有的变形一下子就可以弹回来,有的是付出终生的代价。当然也写到一些像锺声这样的理想人物,以对照《艳歌行》里的情色逸乐

 

    六问:能否透露将于今年十月、十一月也即将出版之《伤歌行》人物梗概?

    锺:其实《伤歌行》的人物也都出现在《短歌行》里了,但读者在《短歌行》里只见到她们的骨架轮廓,而尚未见到血肉。《伤歌行》人物即以甲午战争前后的锺家四个太祖婆:呷菜阿嬷,期货阿嬷,博阿嬷,爱水阿嬷拉开历史序幕,一幕幕都是以女腔上场:西娘,如红,咏美,廖花叶,廖娴,虎妹,舒霞,雪子,菲亚,蓝曦,桂花,外籍新娘⋯⋯,仍以小娜为序曲和终曲。以女腔为主,有些历史片段在《短歌行》里无法尽述畅快的就会移转给女性来述说,女性关注的层面和心理与男性是大大不同的。其实《伤歌行》已经近乎完稿了,我比较喜欢《伤歌行》,可能和我擅长写女性有关。

    我写男性观点的小说,读来总是事不关己旁观调调。

    小娜是百年家族的提剑者隐喻,剑即笔。她为百年家族打了一场时间的平反与胜诉,书写者的角色从百年家族的长者渔观即预言式地出现了。

    我觉得三部曲可以任意读之,任何一部曲都可以作为开场或者结束。

 


    七问:你将书写的时空拉到当代,也就是你说的不截断小说叙述的时间之河,这意味着什么?

    锺:书写本来就是变化的,人生也是变化的,正因这种瞬息万变的不可知和已知交错,所以我觉得写来很有趣。虽然这未必会有什么成就可言,但书写的本身已让我的人生回本了,我知道写这类型的长篇小说有点旧梗,因此我注入了时间不截断的当代写法,也就是任一部曲的终点时间和作者搁笔的时间是一致的。

    将历史放诸这样的当代坐标,或许才能显映出历史的意外荒谬

    将当代瞬息变化置入历史坐标,如此也能看出当代发生的事其实在历史里早有预言寓言了,只是人性还是人性,非善非恶,有善有恶,人性如此,如此人性

    比如大水、地震、赌博⋯⋯,过去所发生的,今日所见只是历史的轮回。

    《艳歌行》小说结束在我停笔的时间:二○○六年一月十五日,那天旧光华商场成为废墟。《短歌行》小说结束在我停笔的时间:二○○九年十一月九日,这一天是柏林围墙倒塌二十年。一九八九年柏林围墙倒塌,一九八九年正好是《艳歌行》的小说之始。两部曲于是衔接一块,这有些意思。小说结束的时间也就是作者停笔的时间,这形成了虚、实对映。每一部曲的时间都更往前,也更往后,这形成了奇异时间的奔流感。

    所以《艳歌行》是一九八九学运──○○六旧光华商场拆除。《短歌行》是约一九二乌山头水库兴建──○○九柏林围墙倒塌二十周年。《伤歌行》是一八九五甲午前后──

 


    八问:之后还会写这类型的家族小说吗?

    锺:也许接下来会有四部曲,五部曲也说不定,可以一直延伸下去,比如以同性恋人物为主轴来书写家族,或以神仙角度来看家族⋯⋯小说只要改变主叙述者就会产生不同的面向与结构,形式就会有变化。我喜欢以各种人物为主述者去切换不同的角色故事与腔调,这好像有人喜欢南管,有人却偏爱京剧一般,但说来都还是离不开音乐的本质。

    回到小说叙述的虚构本质,才能剥落人物故事背后掩盖的层层迭迭色差。写长篇小说和画大型油画很像,一层一层的迭上去,也可以一层一层地剥落开来。写散文于我比较像是粉彩画,水彩画。写旅行散文,就是素描了。

    每写完一部长篇小说,我就会暂且回到休息状态:写生活散文,有点类似村上春树写他的跑步,将生活的所思与质量潜藏在这类散文里,而将比较复杂的人物心理放至长篇小说。

    我觉得这种长、短的书写调节是颇好的状态。

    其实书写真的永远未竟,一部小说可以带出另一本小说,像《短歌行》里的刘雨树、阿顺仔和义孝三人还可以有独立的另一本小说产生,写关于台湾的赌,八大行业与电玩的迷离世界,这也会是很有趣的再延伸书写

 


    九问:你延宕小说的书写,在自述里提到了现实的生活困境是指
⋯⋯

    锺:现实生活与书写时光交迭,有时你根本无法预期现实会冒出什么状况来残害书写,所以预期和书写总有变化不断发生,现实冒出来的状态也得先去解决才能再度回到书桌前。比如经济,有时写一半,忽然电话响起,邮局户头没钱可扣。实在是很烦恼的事。除了现实的经济,感情冒出来干扰的也有,或者家人。我书写《短歌行》的末段,近两个月就是抽不出时间去探望我妈妈,清楚记得书写完毕去见她时,她第一句话是:你好像不是我查某囝仔。否定我是她女儿来让我的心不好过,这是我妈一贯对待我的模式,我瞬间被语言刺伤了,我很难过。没错,因为母亲的这句话彻底打破了我老是想以书写弥补感情的误解或者断裂,但事实上,书写不可能平反误解,书写也不可能为过去的时间打胜仗,书写充其量只是自我安慰或者抚慰有同样斯疾的读者。但不可能缝补母亲这类蓝领人,在她的世界,文学是软趴趴的东西(很符合当代现实),儿女的出息与否全和吸金能力有关,偏偏我不是一个吸金者,我倒比较像是败金者,书写时光占了我生活的泰半,哪有时间去吸金?连平日去上课演讲,都觉得痛苦

    不过话说回来,母亲这类人其实又是我最喜欢描写的对比人物。我常心怀感谢她和我的巨大不同,虽然得承受很多心理压力与语言杀伤力。

 


    十问:这样说来,你表面当专业作家但底层却过着业余作家的生活模式?

    锺:是啊,任谁都知道在台湾当文学专业作家只能是一种态度,而不能成为一种生活模式,因为版税太微薄了,何况也都被我预支光了,我这些年是过着被稿债这条狗追着跑的日子。但我还是觉得这种纯然的写作生活是我喜欢的,毕竟这都是选择的问题,就像我的三叔公赴死,为自己信仰的理念而死相似。所幸《短歌行》获得国艺会长篇小说创作的补助,这让我有喘息的机会,但问题是获得补助后,要再申请也许就困难了。不过创作本来就是自己的事,没有补助还是要完成。听闻大陆作家莫言曾有长篇小说写十七天就完成的纪录,我听了甚是羡慕。但我知道所谓的十七天完成,其背后可能是十七年的酝酿,所以一提笔刺向小说人物,旋即血肉贲张而出。

    我被庞大的家事负债和感情搞得写作时间变成零零落落,被迫出外赚说话费,有时午夜梦回,也觉得很不得已。其实我喜欢分享经验,但不喜欢正经八百的演讲、上课。但这已是我生活的现实,有人告诉我你能去演讲和上课,你该庆幸呢!是这样吗?没有比抛头露面更好的方式吗?

 

    如此说来,纯然靠写作生活的专业条件,现在看来只是一场梦幻。但作家不就是要吗?书写才是我的本业,也才是我热爱的事,而不是用的。书写是我生命时光的印记,是死者与想象的复生术。